雨
一个人,就百无聊赖地坐在看台上,望着天上发呆。一直是一个人,其他人都肩碰肩地聊着什么,从下面踱过,一直是一个人。
他不是抑郁了,只是悲伤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,他开始感受到时间的流逝。他能在一夜间将过去的十六年都回忆一遍,十分迅速地。感觉就是一瞬间。
孤零零地坐着,一个人。天空很蓝,白云一团一团地从太阳下面走过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忽然渴望一场雨,把自己浇得湿透。
正是一个雨夜,他撑着破旧的伞,回到家。酒味,汗味,烟味。屋里昏暗,电视的声音很小,只能听见两个人的争吵。他的妹妹蜷缩在角落,含着泪,在看一本什么《简·爱》。他带上门,把伞撑开,摆在阳台。雨,狠狠地打在铁棚上,发出骇人的声响。
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了。他对此感到习以为常,所以毫无压力地穿过两人,去牵妹妹的手。“去洗漱,睡觉了。”他说。他的妹妹才颤抖着合上书,跟着哥哥在两人的争吵声中去了洗手间洗漱。
“你以为我很快乐么?我感觉我就是一只被束缚在笼子里的鸟!”女人大吼。
“那你离婚就可以快乐了?”男人坐在餐桌旁,把啤酒杯用力地搁在桌上。
“比现在快乐,”女人尖叫,“远远比现在快乐。”
男人又点了一支烟,抽了一口,火星的光亮在暗中若隐若现。然后喷出一股白烟。
他在洗手间刷着牙,没有对他们的对话产生任何情绪。
大抵是没有情绪,只是垮着脸,一言不发地听着,吵架声和刷牙声。
他听到两人从生活一直吵到孩子。他洗漱完,去睡觉。走之前,他对两人说:“你们小声一点,我要睡觉。”然后弱弱地回了房间。
酒味,汗味,烟味。他强迫自己闭上眼,然后入睡。外面的声音杂乱,吵架声,雨声,雷声,风刮过窗洞的呼声和异物达到玻璃上的声音。有时还有楼下的,小孩子在雨中嬉闹的笑声。
起床,看着乱糟糟的客厅,和镜中乱糟糟的自己,他感到一丝空虚。简单洗漱之后,他走路去学校,没吃早饭。
校园的一角是热闹的,校园的一角是死寂的。他不敢跨进前者,只好在后者中隐匿。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坐在看台上的,傻乎乎望着天空发呆的人。
他曾尝试加入热闹的一角。他加入各种社团,参加各种志愿,也学习各种别人的爱好。但他失败了。他就想一个“杂质”一样,永远不和任何试剂反应。所以他还是一个人头孤零零地坐着。
有那么一段日子,是有个女孩和他做朋友的。他们关系很好,女孩对男孩的照顾无微不至。他和她聊天,感觉自己活了,感觉自己才是活生生的人。但不知道什么时候,女孩离开了学校,大抵是转学了,他也至此再未见过她。
他再次变回那个死气沉沉的样子。
坐在看台上,他开始回忆他的从前。
幼儿园时,他在众人的期待中成长。在小学时候,他的才华就被展现了除了,他活力四射,很调皮。直到上了初中,他才见识到“人情世故”,才意识到社会的运行并非自己想象那样单纯:针对和排斥,冷眼和嘲讽,各种东西在他的眼中发生。他开始怕了,他开始担心了,他开始畏惧不前了。
他还记得他的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把一口烟喷到他的脸上:“你看看你,长得也不好看,办事也净帮倒忙,什么技能都不会。”所以他怕他的父亲,至始至终都很怕。不过他的母亲却经常拍拍他的背,在他挫败的时候鼓励他,在他成功的时候赞美他。
他的父亲后来创业失败,亏损很多,又想换车,借了车贷,家境拮据;在那之后,便萎靡不振,酗酒,动不动就骂他。他的父亲还为此减少了向他和他母亲提供的生活费。
他的父亲沉迷于花天酒地中,却又时刻提防着他的母亲的交友和日常生活。
所以两人开始吵架了,嚷嚷着要离婚。
那就离婚罢,他一直都无所谓的。他被划给了他的父亲。
而他的父亲,仿佛是要想他赎罪一样,也开始不厌其烦地关照他了。
他就一个人,一个人坐在看台上。
他忽然大吼一声:“如果能回到过去该多好。”有几个压马路的人看了他一眼,然后又聊着天走开了。
他觉得现在的日子也很好,至少没差。不过少了些说话的人而已。他可以在死寂的一角,静静地看云朵飘动,可以看时间就带着一群记忆笑着从他面前跑过去。有人告诉他,没有理想,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。他只是笑笑,问那个人,咸鱼翻身就不是咸鱼了吗?
他仿佛想通了什么,他发现自己不可能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,他只有活成一个别人从未想过的样子。在成人之前要先成为自己。他明白,一个人要是活在对过去的想象和荣耀中,那肯定是难以进步的。时间还在跑,日子还得过。
雨最后还是没有下,云还是照常在天上缓缓地行径着,一会儿挡住了太阳,一会儿又移开为阳光让道。一些人聊天的声音,夹杂着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声音。如果能有时光机,他真想回到过去,在那个他还是个淳朴的小孩子的时候,告诉过去的他要珍惜这些时光,告诉他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。
二〇二五年五月三十日
作于B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