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面
他坐在长椅上，将鸟饲一点一点播撒在地上，任这些鸟儿啄食。他注意到一只不同的鸟，在一众白花花的鸟儿之中，它的身上嵌了一些黑羽，比那些他看厌了的鸟儿好看多了。不多时，左手的鸟饲撒尽。他站起身，扶了扶眼镜，打理一下外衣，便向外走去。背后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，但他只是顿了一下，只是继续走。
“吴亮是吧？”“对。”“有什么难受的？”“不知道。”“精神分裂？”“大概是。”“那行。”医生盯着吴亮的眼睛，“我问你几个问题。你有发现生活有什么异常吗？”
吴亮摸摸鼻子，又将手扶在下巴上，沉思良久：“或许突然睡着，发现自己不是自己，醒来，自己还是自己。这算吗？”
“什么叫自己不是自己？”心理医生拿笔轻轻地敲桌子。
吴亮忍住抢走笔的冲动，把手放到椅子扶手上，深呼吸：“就是发现自己变作了另一个自己，不再是自己的自己。”吴亮看医生的表情有些不对劲：“你是不是想笑？”
“不不，吴先生，我是经过专业训练的。”医生转转笔，“能仔细说说你的‘自己不是自己’么？”
“不好说……”
“那就不说。好下一个，既然你被上一位医生认定为精分，那你能感知到其他人格吗？”
“不能。”
“一点都不能？”
“一点都不能。”
阳光穿过咨询室的窗户，在窗口上滑出光与暗的分界线。几只白鸟在树枝上站着，用同样的歌嗓唱着同样的歌。只有风吹过叶子时，发出的与众不同混入其中，在原有的无趣之中增添了一丝乐趣。
墙上的两个人影，一个很镇定的坐着，另一个装作很镇定地坐着。
吴亮走出门，刚关上门，就听到里面传出大笑声和拍桌子的声音。吴亮唤出一块全息屏，上面标满了一天的行程，居然比预定的早半个小时出来。于是吴亮去了最近的咖啡馆。
仁欣庙是一座庙，在仁欣山的云雾之中。第一个见到这高山的人叫它仁欣山，这山便成了仁欣山；第一个在上面筑的庙自然也便成了仁欣庙。
仁欣庙很大，外面的人都说这庙里有好几百个和尚。但吴亮进去的时候只有孤零零几个和尚，有几个还在玩面前花花绿绿的屏幕。几个盘坐在毡子上吃着饭。
“和尚也吃肉吗？”吴亮问那几个吃饭的和尚。
“和尚也是人啊兄台。”其中一个端着碗，碗里的米饭盖上了油水，“兄台吃过没有？”
“吃过了，谢谢。”吴亮摇摇手，然后向中心庭正对的大房子走过去。
里边明晃晃的，墙上插着很少见的蜡烛，上头顶着个日光灯。而多大个厅堂只有高台上的一个巨大的佛像。佛像微睁双眼，打着坐，一手平胸齐，做念经状。浓眉，大耳，身上的袈裟在日光灯下金灿灿的。
吴亮不知道为什么来，他不信佛，只是去一旁买了烛火，在这佛像面前的鼎——我们姑且称之为鼎——里的一大堆签签茬中又插了一对烛三枝香。于是在毡上跪下，很虔诚地拜了三拜。
“老师傅，这位是什么佛？”吴亮问那个卖烛火的老人。
“吴亮佛，”老人抬眸，“就叫吴亮。”
吴亮惊恐地回头看那佛像，那佛像像是活了一般盯着他看。
他感觉全世界都暗了下来，只有那佛像亮堂堂地，立在一片虚无之中。他感觉一整个世界杯拉的很长，他在这边，佛像在那边。他感觉像是在下坠，而他和佛像将同时落地。
“吴亮先生。”一个人拍了拍愣在原地的吴亮。
“额……啊？”吴亮猛地回头，眼镜被弄歪了。
“我叫张源，你可以叫我老张。”张源拍拍胸脯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？”
“我不仅知道，我小时候还抱过你哪。”张源笑眯眯的。
“我怎么不知道？”
“说明保密做得很好。”张源很神秘地笑笑，“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。”
张源领着吴亮走到佛像后面的房间，揭开一块地板，露出长长的梯子。张源把着梯子就滑了下去，吴亮攀着那冷冰冰的梯子一步一步下去。
很暗，但亮着白炽灯。四面都是金属的墙，地板也是金属的。角落摆着几个纸箱，有几个开着，里面装的是些零食和日用品。地刚拖过，摆着一个“小心地滑”的指示牌。
但吴亮刚走两步就打了个踉跄。他指着那几个纸箱：“有人住这儿？”
“有，还不止我一个。”张源抬手点了几下浮在面前的屏幕，一堵墙上豁开一个门洞，“走这边。”
吴亮回过头去看那个指示牌，下面的英语是“Slide Carefully”。他什么也没说。
他们来到一个排满了小屏幕的房间，吴亮无法相信在这样一个庙里会有这么多现代设施，给他一种创月失败的感觉。
“这里有千多个屏幕，”张源在一台电脑边输入了什么，“它们由一台强大的计算机驱动，是来自千多个人的视角。”
“一千个？！”吴亮大惊，后退两步。
“不止。里边有你的，但我刚刚关掉了。递归了就炸了。”
“你们怎么做到的？”
“在近千人出生时在他们的脑中植入一块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芯片，用于获取每个人的视觉、听觉。然后记录在硬盘中。”张源边说边比划，“你能想象我们需要切掉多少大脑皮层么？”
“你们要做什么？！”吴亮瘫坐在金属地板上。
“你冷静一下，这对你们都是无害的。这是‘千面’计划，我们记录无数人的记忆，将它们都注入到同一个人的脑中。你应该有梦到一些自己从未有过经验的经历吧？那是‘千面’为你随机传输了一些来自其他人的记忆。可以说，他们是世界上另一些你。
“最后放到一个电脑中，造出拥有人的思考模式的，拥有人生的，真正的‘数字生命’。毕竟，把AI变成人很难，但是把人变成AI就简单了。”
“不要再说了！”吴亮从地上爬起来，滑出房间，攀着梯子，冲出了仁欣庙。然后发动车子飞速下山。
“老张，要追吗？”一吃饭的和尚端着碗凑到从房里出来的张源问。
张源点了支烟：“不用。他会回来的。”
吴亮吓得在公司请了一周的假。
他趴在窗前，数天上的云，数地下的人。吃着永远吃不完的供应粮，睡着永远过不完的夜。百般无趣之中，吴亮的脑子里迸出两个问题：
我是谁？
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？
第一个问题他很快就想通了。他是吴亮，是千万个吴亮之中的一个吴亮。
他是由一堆细胞，一坨有机物，一滩原子构成的东西，在千百万年的进化之中诞生了思想，在磨难之中诞生了创造。
究其本源，是一堆氨基酸的自由组合中诞生了一个蛋白质，一堆脱氧核糖核酸的随机排列中出现了一对优美的DNA，在成千上万个“RANDOM”之中产生的一团不可名状之物：一个头，两双手，两条腿上立了个身子。
我大概是个人，人是什么？是千万星火中的一点。
吴亮便开始思考第二个问题。
他不认为活着的意义是去码头整点薯条。如果是这样，那他的活着便是没有意义的。那活着的意义是什么？为了活着吗？
吴亮怎么也想不通第二个问题。
他在夜里数星星，看星星散开又聚拢，聚拢之后又散开。在千变万化之中，他领悟了活着的意义——
他再次来到仁欣庙的时候，那个老男人正叼着烟倚着门。和尚们有的在看屏幕，有的在吃饭，就和上次一样。
“老张，下午好。”吴亮俨然是个哲学家了。
“下午好，来干什么？”
“上柱香。”
与上次一样，吴亮拿着香和烛插入那鼎中，又在毡上虔诚跪拜。那佛像直盯盯的看着他，他也直盯盯地看着那佛像。
“没事啦？”张源喷了口烟。
“你们不是还有个计划吗？”
夕阳下，一群白色的鸟儿在地上啄食着玉米粒。有一只鸟儿很好看，在白色之中嵌了一些黑羽。城市的灯已经亮了起来，各式各样的灯光在太阳消失之前涌现。
昏暗的房间里，白炽灯一闪一闪的，有两个人：一个在屏幕外抽着烟，一个在屏幕里划着圈；一个很镇定地站着，一个装作很镇定地站着。